“人”字难写
记得小时候上学,学写毛笔字,先从“人”字练习。那时,我觉得“人”字简单,容易写。后来读书,教书,生活,交际,与“人”字一直有缘。如今年近花甲,我才深切感到,写字不易,写好一个“人”字尤其不易。 “人”字不就是一撇一捺吗?但要想把“人”字写活写真写得形俊神美,谈何容易。写出的“人”字,纤细则不壮实,臃肿则不秀气。左歪右斜,整体上就失去了平衡、中正与端庄;一味僵直的“人”字,则只有死气、呆气而缺少生气与蓬勃朝气。“人”字的撇捺间架太窄,脚跟站立不稳,顺境迷惑而危,逆境冲撞而倾,一失足成千古恨,这是万万要不得的。撇捺一味放纵撑开,似乎霸占一切为已有还嫌不足,一身的贫气、嗔气和杀气,全然没有公心、慈心与和心,这样的“人”字谁喜谁爱? 如果写出的“人”字透出执著与疲惫,必定给人增添劳累,现代人的心已经劳累得够受了;如果试图把“人”字写成想象中的懒怠闲适的睡美人,人们会说:闲适固然可佳,倘无勤劳美德,美人也会饿死的。 字头过于重顿,这样的“人”字如同头脑肿胀的畸形弱智儿,缺少聪明与理智,更谈不上科学文化;落笔飘滑求巧,“人”字自作聪明,很不诚实,心窍越多,越发害己害人;只有在道德的高山上长出的智慧之树,才能绽开芬芳绚烂的花朵,结出丰硕宜人的果实。 “人”字的寥寥两笔,无恰当结构,刚柔搭配,粗细变化,难显真情洋溢之万千气象,若故意把平淡朴实的两笔写得粗细曲折,情意缠绵,须知梦幻泡影般的一个“情”字,害得多少尘世生命沉沦于死去活来的红沙白浪婆娑苦海中。一味追求“人”字形状高大,鹤立鸡群,这样的“人”字风头名利,嫉贤妒能,刚愎任性,知过不知悔,知进不知退。有低位方成大海,惟虚空方能有包容三千的胸襟;字迹一味矮小的“人”字,缺乏高瞻远瞩的目光,没有撑天柱地的正气,有自谦而无自强,或一蹶不振,或畏怯卑琐,或钻营攀附,也是不好。 刻意描画出来的“人”字,外形华贵,形盛神衰,与枯木无异,何况这样的“人”字,绝然透不出平常心是道的淡泊气质;纵情信笔所写的“人”字旁逸斜出,不守诚守份守规守法守文明,如同车辆闯向人行道,如同江河冲破堤防,如同行星偏离轨道,这样的“人”字,不行正道,歪门邪道放纵无道必自毖。挥笔着墨,羊毫滞涩难前,则“人”字无行云流水之自在轻安;笔锋如轻风掠过湖面,则“人”字无泰山昆仑之巍峨厚重。 染迹淡漠不清,则显不出性空缘起之真谛;泼墨过于浓重浑浊,则透不出冰清玉洁的品格与追求。 怎样把“人”字写得。写“人”字,品“人”字,“人”若其人,人若其“人”。想写出具有某一个性的“人”字或许较易,要写出一个福慧齐全,万德俱足精魂的“人”字,难! “人”字虽然难写,但是,世界上的每个人有生以来,都在自觉或不自觉地写着各自的“人"字。用自己的身手行为,用自己的口,用自己的心,在饮毛茹血的初始写,在文明发达的现今写;在纸的平原上写,在生活的河流中写;在高山田野写,在闹市厂房写;在花团锦簇金碧辉煌的大厦里写,在清风野槐的小屋里写;在纸醉金迷灯红酒绿中写,在病饿凌辱高风苦雨中写;在朝霞红日下坦坦荡荡地写,在幽径暗室鬼鬼祟祟地写——写着一个俗气的“人”字,写着一个高尚的圣贤“人”字,写着圣中之圣的稀有“人”字。也有把一个好端端的“人”字写成了一个凶恶的“魔”字,写成了一个贪婪的“鬼”字,写成了一个可怜的“虫”字,等等,等等。 “人”字的品位不同。写字,观字,品字,感受字的优劣,首先是书者自己,然后才是别人。这叫自作自受,亦自作他受,自他互受。 因此,写“人”字,是万分慎重的大事。“人”字难写必须写,并且力求写好一个“人”字,这才心地踏实。如果一个人悟得写“人”之心,从做人入手,学习古今圣贤大德之手笔,集众“人”字之长于笔端,用悟心去写“人”,一定写得好一个真正的“人”字,此生无憾。古往今来写出的上乘“人”字者已如满天星斗,无计其数了。始于用心,成于无心,得大自在。 虚掷光阴的我,只说是“人”字简单好写,哪晓得大道至简,至简与至难无二无别,几十年来竟然连一个“人”字也没写好,如今从头再写之际,愧疚之心已化作一汪清水,慈悲渐入其中,显得那么平常和永恒。 原文摘自:少林寺《禅露》期刊 2010春之卷版权所有:普门品原文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