读诗词笔记五则
读诗词笔记五则
顾农
岑参还有细写娱乐的有趣诗
提起盛唐大诗人岑参(715?-770),人们总是想到他那些脍炙人口的边塞诗。然而一个作家的最强项并不就是他的全部,岑参还有不少有趣的作品,涉及唐人生活的各个方面,其中包括游戏和娱乐。这里举他的一首《敦煌太守后庭歌》为例。
敦煌太守才且贤,郡中无事高枕眠。
太守到来山出泉,黄砂碛里人种田。
敦煌耆旧鬓皓然,愿留太守更五年。
城头月出星满天,曲房置酒张锦筵。
美人红妆色正鲜,侧垂高髻插金钿。
醉坐藏钩红烛前,不知钩在若个边。
为君手把珊瑚鞭,射得半段黄金钱。
此中乐事亦已偏。
此诗当作于天宝八载(749)岑参第一次西行途中在敦煌稍作停留之时。
那时敦煌是西北的交通枢纽,一个非常繁荣的城市。其时的太守很有政绩,深得当地父老爱戴。他对由首都来将去安西前线的青年诗人招待非常热情,安排酒会,且有美女出场作陪,大家一起玩藏钩射覆的游戏。岑参先前大约很少见到这样盛大的场面,颇为兴奋,诗中作了细致地描写。
玩藏钩时将与会者分为两组(当时的术语谓之“曹”),一组将硬币指环金钩一类小玩意儿经过一番传递(“送钩”)以后藏在其中某一人的掌心中,然后大家握起拳头来,让对方一组的代表出来猜,是藏在谁的拳心中,从而分出胜负决定谁人饮酒。要猜得准是很不容易的,当然猜不出也无所谓,那就多喝一些酒吧;如果猜中了那就大为得意,请对方喝酒。射覆者主要靠观察对方一组每人的表情,更多的则是靠碰运气,也可能借此开些玩笑或传达某种情意。
这样的游戏显然能够大大活跃酒会上的气氛,人数较多男女杂沓时尤其是如此。
藏钩射覆来源很古,汉晋时代已颇流行,到唐朝则大行其道,新花样很多,气氛也更为热烈。晚唐李商隐有一首《无题》诗写道:“昨夜星辰昨夜风,画楼西畔桂堂东。身无彩凤双飞翼,心有灵犀一点通。隔座送钩春酒暖,分曹射覆蜡灯红。嗟余听鼓应官去,走马兰台类转蓬。”诗人拿热闹有趣动人心弦的藏钩射覆与冷清无聊的官场生涯做对比,更大写自己参与游戏时的心灵感应,深刻微妙,传诵甚广;而就描写的细致来说,远不如岑参这首《敦煌太守后庭歌》。
反映真实心声的韩愈左迁诗
古人以右为上,左为下,于是贬官也叫“左迁”。唐代大文学家韩愈写过一篇《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》。诗云:
一封朝奏九重天,夕贬潮阳路八千。
本为圣朝除弊政,敢将衰朽惜残年。
云横秦岭家何在,雪拥蓝关马不前。
知汝远来应有意,好收吾骨瘴江边。
韩愈这回被下放是因为他上了一道《谏迎佛骨表》。宪宗皇帝要去迎接佛骨,他却直截了当地表示反对。韩愈上此表在元和十四年(819)正月八日,到正月十四日,他就被免去刑部侍郎一职(相当于现在的副部级),“蒙恩除潮州刺史”。宪宗本拟判他死刑,幸有人营救,说韩愈言论虽然极其荒谬,还是出于忠心,宜示宽容以开言路;于是宽大处理,把韩愈打发到当时还是蛮荒之地的潮州去当地方官(刺史相当于现在的地厅级)。
此诗首联两句开门见山,说对于自己的沉重打击来得非常迅猛。韩愈由首都长安到潮州去,要走几千里的路程。此时他已走到距长安一百七十多里的蓝田关,侄孙韩湘赶到这里来看望他,于是写下了这首诗。诗中的“秦岭”指终南山,首都在山北,蓝关在山南,所以用“云横”二字表明其间难以重返的阻隔;“家何在”则是说全家都被下放,已经尾随而来,不知现在已走到哪里。到第二年即元和十五年(820),韩愈得赦返京时写过一首《去岁自刑部侍郎以罪谪贬潮州刺史,乘驿赴任,其后家亦遣逐。小女道死,殡之层峰驿旁山下,蒙恩还朝,过其墓留题驿梁》,可知韩愈的家小在他本人上路后不久也上了路,12岁的小女儿韩挐死于途中的层峰驿,就地掩埋。
尽管韩愈的处境艰难狼狈,他并没有屈服。诗中最有光辉的两句是颔联:“本为圣朝除弊政,敢将衰朽惜残年。”这里他仍然坚持自己一贯的主张。韩愈一向排佛,反对佛教的过度膨胀,反对以国家的名义提倡佛教。韩愈关心和考虑的是国家的长治久安,谏迎佛骨乃是“为圣朝除弊政”,有些话非说不可,哪怕会因此丢了身家性命!
到元和十四年(819)四月二十五日,韩愈终于走到了潮州治所,按惯例上过一封《潮州刺史谢上表》,其中有云:“臣以狂妄憨愚,不识礼度,上表陈佛骨,言涉不敬,正名定罪,万死犹轻……既免刑诛,又获禄食,圣恩弘大,天地莫量,破脑刳心,岂足为谢!”态度与他在此诗中所宣示的大异其趣。但那是写给皇帝看的官样文章,其中固然可能有真心的认罪,更可能是高压下的违心之论。他要苟全性命,不得不尔;而秘不示人或仅给少数亲近者一阅的诗篇包含了更多真实心声。要了解韩愈的内心世界,还是他的这些诗更加重要而且可信。
《菩萨蛮》里的电影镜头
曾有一位青年朋友跟我说,词比诗难读,字都认得,句子也懂,但有些句子之间似乎没有什么联系,于是整首词就不知所云,或者模模糊糊,只觉得意境很美。我让他举例说明,他便举出晚唐大词人温庭筠的《菩萨蛮》来:
水晶帘里玻璃枕,暖香惹梦鸳鸯锦。江上柳如烟,雁飞残月天。藕丝秋色浅,人胜参差剪。双鬓隔香红,玉钗头上风。
前两句好懂,无非是闺中陈设,相当华丽高级。以下便不知怎么回事,“江上”二句很美,但与闺中人似乎无关,词的前后文不大连得起来。
我对他说,读词要进入境界,多加想象,而且心要细一点。这首温词得注意第二句中的“梦”字,女主人公睡在鸳鸯被里大做美梦,以下六句大约都是她的梦境。这样词句就联起来了。第三句以下所写的,应当是一个春秋佳日的夜晚,江上残月,柳色如烟,一个女子这时跑到这地方来,恐怕是跟情人约会。那一天她穿一件藕丝色的衣服,头上戴着“人胜”(人形首饰,唐代时髦的东西),打扮得特别漂亮。哪一天自己穿什么衣服,怎么打扮的,在一般情况下不会记住,也用不着记住的,但特别有意义的日子那就不同。看来,词里的那一天是她特别精心策划过的。最后两句仍在江上,她又深情地回忆起那一天自己的兴奋和陶醉:满头“香红”的鲜花把两鬓分开,玉钗随着江风的吹拂而摇动,一个多么美好的夜晚啊。不错,词中始终没有出现她的情人,但我想其人的存在是不言而喻的。否则她一个人到这里来干什么?又何必打扮得如此靓丽?又为什么如此念念不忘?
所以,这首词的写法颇近于连续来两个电影镜头,前一个对准富丽温馨的闺房,后一个拉到明媚清新充满生气的江上。两个镜头无言地连接在一起,就把女主人公内心的秘密完全发露无余了。这种办法,现代电影中谓之“蒙太奇”;其实,中国古诗中早已有所运用,甚至已经相当圆熟了。
这种类乎电影的表现手法,不但唐五代词中有之,更早的作品里也有。如汉乐府《孔雀东南飞》,其中就有不少这样的镜头。诗中形容焦母之怒,只用“捶床”二字(“捶床便大怒”);而形容刘母之惊,则用“大拊掌”三字(“阿母大拊掌”),各来一个特写镜头,两位老太太的性格神态就表现得鲜明如画了。当兰芝离开焦府回娘家时,仲卿骑马相送,此是生离死别,大有文章可做的所在,而作者仅用了十个字“举手长劳劳,二情同依依”,情韵俱足。其定格画面,如果用作电影海报广告画,我想效果大约也不错。这些处理,很有点像电影镜头的剪接切换,能大大增强艺术感染力。
《孔雀东南飞》是一首长诗,表现手法丰富多彩;《菩萨蛮》只是小令,难以充分展开,所以只能有那么两个镜头,点到即止,尤为高妙。